41.67° N, 115.55° E  河北承德

2019年6月4日

一杯茶里的帝国普遍秩序

文 / 洪漠如

承德的行程挂出来的时候，很多朋友不理解，他们在微信上问我，承德和安化黑茶究竟有什么关系？此行我去的那些地方，除了过去我们认为关系比较密切的线路，还有很多地方只是在文献里留下了不经意的一笔。但那一笔显得很重要，那种重要程度让人不能低估！比如承德。

△避暑山庄的皇家花园

大清皇帝在河北承德兴建的皇家宫苑除了拿来避暑，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实现帝国的完整性。对于中国这个多民族国家的统治者，他们需要拥有多重身份，开创这种模式的是唐朝李世民，李世民对于中原王朝他是皇帝，但是对于草原和西域民族，他是天可汗，那时候他的双重身份在长安重叠。崛起于东北的满清贵族在入主中原之后，也在不断总结前朝经验，探索一个普遍帝国的秩序。

△山庄的猎物

这个秩序既要超越儒家天下体系中的汉夷之分，也要超越草原秩序中部族纷乱的局面。说来也许是一个历史的巧合，唐朝完成了多元帝国秩序的尝试之后，紧接着宋元两朝都走向了一个极端。宋朝是汉文化的极端尝试，元朝是草原文化对于中原秩序的尝试。从明朝夺得天下的大清对历史做了一次系统性复盘。于是，多元帝国的秩序中心开始跳出紫禁城，一直延伸到了承德。

△承德避暑山庄

早年间康熙率领大部队开进承德，主要是为了巩固边防，在这里接见蒙古诸部的王公。此后形成了一个惯例，每到秋天，前往承德的木兰围场狩猎，接见蒙古王公。后来大清的皇帝有差不多一半的时间放在了承德，慢慢地，承德的行宫也展开了一个漫长的扩建过程。直到最后，拥有类似于紫禁城的行政功能设施。

康熙之后，木兰围猎成为了一项制度，中央对蒙古、雪域乃至西域的执政在这个平台上得以实施。承德成为另一个政治文化中心，皇帝给来自这些地方的宗教领袖修建了自己的道场，围绕热河行宫分布的外八庙看上去是寺庙，按照其政治功能的视角来看，那应该是最早的各民族驻京办，甚至于具备外交大使馆的雏形。专门处理蒙藏事物的理藩院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政治及宗教礼仪。这其中也包括各类有关茶的使用场景。

△小布达拉宫的红高台

△承德小布达拉宫

大清贡茶在顺治七年以前，属于户部主管，顺治七年以后，贡茶事物由户部调整到了礼部。可见，在满清立国之初，对于茶叶的认知也就是皇帝的生活日用品。但是随着政权建设的进一步完备，很多社会机制开始走向成熟，渐渐地统治集团也就意识到了，皇帝的日用品事实上已经具有了一种更高级别的礼仪。祭祀、与群臣会面、与蒙藏诸部领袖会面，那一杯茶的使用，都暗含着帝国的身份秩序。

△承德的皇家寺庙

△皇家花园

随着国家基础的牢固，皇帝的用茶量也快速增长，大清十三省贡茶几乎涵盖了中国所有的产茶区。大清乾隆年间，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巅峰盛世，边疆稳固，万方来朝。1771 年，土尔扈特部首领渥巴希率部东归，于 9 月初 8 傍晚赶到承德，在木兰围场的伊绵峪觐见了乾隆。乾隆为安置土尔扈特诸部，随即下旨赏赐马匹牛羊二十余万头，赏赐官茶两万多封，粮食四万一千多石。对于土尔扈特部的安置问题，展示了大清对于政治的成熟掌控力。在此次行走中，从新疆到内蒙有很多地方遇到了当年土尔扈特部的后裔，据说还有一支后裔在今天的蒙古国境内。一个完整的部族被拆散之后分别安置到了草原各处，融入了中华民族的大家庭。

△须弥福寿之庙

△远眺须弥福寿之庙

1780 年，西藏的班禅喇嘛前来承德给乾隆祝寿。乾隆在承德避暑山庄外面为班禅修建了须弥福寿之庙作为道场。西藏事物在承德有了一个对接中央的窗口。班禅来访，乾隆在避暑山庄请班禅喝茶，此时的班禅就相当于皇权之下的一个藩王。之后，乾隆又到须弥福寿之庙熬茶。此刻班禅是乾隆密教的导师，在这个场景下，乾隆和班禅的关系变成了施主和福田的关系。但皇权不可能随便妥协，所以乾隆并不亲自参与，而是派一位阿哥充当施主。这套既在场又故意不在场的仪式设计，非常巧妙地安排了帝国在多元秩序逻辑下的皇权地位。

△山庄里的蒙古包

1793 年，英国马戛尔尼访华，在承德避暑山庄见到了乾隆。很多人会把这次见面与半个世纪后大清与英国在海上的较量联系在一起。笼罩在盛世余晖下的大清精英不理解来华英使的意图，乾隆看了一眼他们带过来的东西，心里对那些奇技淫巧之术充满着鄙视。最后就只想着怎么把这群人打发了好。理藩院找不到处理这类事物的案例，于是就联想到了明朝时期的贡赐贸易，他们一下子好像自以为是的明白了什么。乾隆大笔一挥，给他们赏赐了大量物质，其中就包括茶叶。除了赏赐砖茶，他还将自己的口粮茶赏给了大使，同时不忘让大使给女王带了几瓶回去。马戛尔尼悻悻地离开了承德，而在他的背影里，大清这头东方猛兽正在落日的余晖里打着盹。

△山庄之内的蒙古包

我是到了承德才发现避暑山庄的布局，设计非常巧妙，小布达拉宫是承德的标志，但是这也仅仅是承德的一部分，避暑山庄乃至山区的木兰围场都模拟了游牧民族的生存空间，让已经达到人生巅峰的帝王不忘祖先。我们后世回望，乾隆在承德拒绝英使几乎成了中国历史的一个转折，我们无法苛责历史，即便是在不完美的历史中，承德也完美的完成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那就是进一步巩固了多元帝国秩序，以这里为枢纽，完成了各民族的进一步融合。所以临走的时候，承德的朋友说，这几年承德也在推崇贡茶文化，我随即说道：“承德的贡茶文化不能只关注皇帝的起居，而要关注民族融合与团结，特别又涉及到新疆和西藏。茶和天下，在承德完成了对这个主题的诠释。”

△昔日的皇家图书馆，藏有《四库全书》